沈澤川眼前一黑,與蕭馳野靠近了許多。他聽著蕭馳野說:「果真是我身上的味道,這也太刺鼻了。」
沈澤川話鋒一轉,問:「你給禁軍新添了火銃?」
「銅火銃。」蕭馳野把自己的手指湊到沈澤川鼻尖,讓他聞,「混著你身上的味,一時間沒分辨出來。」
「我身上沒有味道。」沈澤川鼻尖微動,說,「你抄了八大營的軍庫?」
火銃受朝廷限制,它從最初的竹筒改進為銅管以後,就成為了八大營中春泉營的裝備。這東西有殺傷力,卻不那麼容易操控,彈丸飛射的範圍有限,需要時間上膛。但是由於八大營守衛闃都,與人交手多是巷戰,火銃不僅難以發揮其作用,反而成為了累贅,所以八大營沒有普及,而是選擇閑置,只有每年校場演練的時候才會拿出來使用。
八大營不合適,卻很適合離北鐵騎。離北鐵騎是重騎軍,步兵與輕騎的數量佔據少數,多偏愛巨濤猛浪般的直線衝鋒。早年大周在落霞關設立騎軍衛所,為了對付邊沙騎兵極快的速度,不惜重金購馬,試圖建立大周自己的騎兵馬場。但是邊沙部互送來的馬往往都是部落里的次等品,他們的馬是鴻雁山脈下與野狼雜交二而來的真悍馬,配上彎刀與強壯的戰士,所過之處皆無敵手。
蕭方旭就是因此創建了鐵甲鋼蹄的離北鐵騎,在西北形成活著的鐵壁,讓邊沙騎兵暴風雨般的衝擊根本無法越過這道鋼牆。
西北是廣袤無垠的草野,如果離北鐵騎能裝備火銃,邊沙騎兵的遠距離衝擊就變成了離北鐵騎的優勢。遠距離衝擊可以為火銃的填補留下足夠的時間,等到騎兵到了跟前,就是火銃的射擊範圍。
這對離北而言簡直是如虎添翼。
「八大營摘了奚固安,卻還是八大營。」蕭馳野近了一步,用胸膛推著沈澤川向前走,「軍庫沒有抄的說法,只是換個主子罷了。別上心啊,我就是拿來玩玩而已。」
沈澤川走了幾步,像是真的沒上心,只說:「你能把毯子掀開走路嗎?」
「[1]晝短苦夜長,何不秉燭游。」蕭馳野笑,「你要不要也跟我去玩玩?」
「既然不是光明正大得來的,還是藏起來比較穩妥。」沈澤川徑自掀開毯子,鑽了出去,「帶著一身火|藥味橫穿闃都,得虧是深夜。」
「白天也沒什麼打緊的。」蕭馳野夾著枕頭,抬高一臂,撐著毯子走,用眼睛掃了下廊檐,「誰不知道我蕭策安愛玩兒,拿個火銃也是打鳥。」
他把那「鳥」字著重念了,聽得上邊趴著的丁桃和骨津一齊打了個激靈。
進屋後,蕭馳野把毯子和枕頭都扔在自己睡的榻上,兩三下蹬掉靴子,踩著氍毹要去洗澡。他衣裳脫了一半,又從帘子後邊伸出半身。
「你洗了嗎?」
沈澤川漱了口,說:「洗過了。」
蕭馳野便自己洗了。他動作快,出來時擦著脖頸上的水,見沈澤川已經背身躺下了。蕭馳野看他遮擋嚴實的後頸,草草擦了發,就吹滅了燈。
沈澤川聽著他坐上榻,拉開了匣子在找什麼。
「蘭舟,」蕭馳野合上匣子,說,「睡了嗎?」
沈澤川沒有感情地回答:「睡了。」
「大理寺今日召了好些大夫,卻沒敢驚動太醫院。」蕭馳野說,「你對紀雷做了什麼?」
沈澤川說:「你深夜要聽鬼故事嗎?」
「明早要盤查邢獄守衛。」蕭馳野說道。
做做樣子罷了。
海良宜能不能容忍這樣的事情,沈澤川不知道,但是他知道薛修卓一定能。薛修卓已經拿到了自己想要的供詞,紀雷就沒用了。這攤子是沈澤川砸爛的,可他壓根沒想收拾,因為薛修卓和奚鴻軒必須來收拾乾淨。
沈澤川想到此處,說:「我這樣安分守己,查也……」
蕭馳野躺下去,又忽然坐起來,說:「給我擦頭髮吧。」
沈澤川閉眼裝睡。
蕭馳野說:「別裝睡,快點。」
蕭馳野說:「蘭舟。」
蕭馳野說:「沈蘭舟。」
床上突然一沉,沈澤川震驚地睜開眼,被子已經被掀開,蕭馳野從後擠著他,把濕漉漉的腦袋蹭在他背上,當即濡濕了一片。
沈澤川拖著被子,說:「蕭二,你三歲!」
「差不多。」蕭馳野懶散地說,「你不是睡著了嗎?繼續睡啊。」
沈澤川越睡越濕,那發涼涼地貼在他身上,隨之而來的還有和昨晚帕子上一樣味道的蕭馳野。
沈澤川睜著眼,說:「我衣裳濕了。」
沒人回答。
沈澤川說:「別裝睡。」
沈澤川說:「蕭二。」
沈澤川撐臂起身,在昏暗裡說:「蕭策安,你是個混球。」
混球體貼地給他遞上了干帕子,並且背過身等待。
***
屋頂上的丁桃縮著手,說:「雪天也這麼冷,這個冬怕是不好過。」
骨津把酒囊遞給他,搓著手說:「我們守了兩夜,明早該換人了。」
丁桃飲了口酒,這酒燒得他暖了些。他抄著手也躺下,看著夜空,說:「今晚也沒動靜呢。」
「任重道遠。」骨津蓋著酒囊,忽然耳朵一動,倏地翻趴著身,目光如同獵鷹一般逡巡在茫茫夜色中。
風中傳出細微的踏雪聲,骨津當機立斷,翻手擲出飛刃,低聲說:「西北角!」
丁桃猛然騰身躍起,飛點過屋頂,劈手砍向夜色。
夜中的烏黑袍子如浪躲過,來人形如鬼魅,匿進陰影中就要跑。丁桃軟若無骨,倒身吊下屋檐。豈料迎面就是三根鋼針,他手中的筆桿「噼啪」地打開鋼針,再一看,人已經跑了。
丁桃無聲落地,他輕功了得,落在這薄薄的雪上,竟沒有留下腳印。
骨津在屋頂上眺望,說:「好功夫,竟能躲得過我的眼睛。桃子,看出是誰了嗎?」
丁桃從廊下拾起鋼針,捏在指尖端詳,短短一瞬,已經得知了許多東西,說:「細如髮,淬蛇毒,不是闃都的東西,是厥西十三城永泉港舶來的外家玩意。輕功不錯,匿息了得,雖然沒有佩刀,但十有八九是錦衣衛。」
他小心翼翼地把鋼針收進自己的竹筒里,翻身上了屋頂。
「錦衣衛撤了一幫當官的,四品下數的強手寥寥無幾。」骨津說,「這會兒誰會來咱們王府打探。」
「不好說,」丁桃心有餘悸地摸了把胸口,「差點戳到我的小本呢。」
骨津若有所思地喝酒。
丁桃盤腿坐好,開始小聲說:「本子跟了我許多年,還是世子妃賞的,從前去打邊沙禿子也沒叫人戳過。真險啊,太險了,裡邊還寫著好些事兒呢。我爹那本子,你知不知道,就是被人抹脖子的時候給偷了,我的娘啊,記的都是大事,當時追本追得我都要斷氣了。津哥,我就說,人還是要記本的,因為老了就健忘了,像你,整日喝那麼多酒,不到四十歲就該忘了自己藏了多少銀子,記下來就不會忘了。要不你告訴我,我給你記……」
骨津往耳朵里塞上棉花,開始入定。
次日,沈澤川先醒。
他就沒睡,蕭馳野擠在後邊,夜裡兩個人為著個被子扯得不可開交。況且身邊有了這麼大的一個人,沈澤川睡不著。
蕭馳野睡得挺沉,抱著枕頭一動不動。
沈澤川等著他醒,卻等到了別的。
那勃|起的地方抵在臀上,精力充沛,又熱又明顯。床上的熱度上漲,蕭馳野不知道是被熱醒的,還是被硬醒的,總之他啞聲低罵句話,一骨碌坐起身。
蕭馳野扔開枕頭,看沈澤川一眼,見沈澤川也在看他。他抓了把頭髮,伸手用被子把沈澤川給蓋上了,不許沈澤川看。隨後自己下床,鞋也不穿,直接進了池子。
晨陽候在外邊,聽著動靜,見沈澤川出來,兩個人相對,晨陽也不知道說點什麼。沈澤川倒很自然,指了指浴堂的方向,抬腳走了。
等蕭馳野出來時,人已經清醒了。他用了點早膳,聽著晨陽說昨晚有人來過。
「錦衣衛?」蕭馳野想了片刻,說,「不是找我的,應該是盯著沈蘭舟的。」
「那就是太后的人。」晨陽說,「可如今人手稀缺,錦衣衛哪還有這等高手。」
「錦衣衛水深。」蕭馳野站起身,「我去上朝,回來再談。」
***
李建恆散朝後擁著暖手,坐在明理堂,看諸人分列兩側,忐忑地問:「……那就是判了?」
薛修卓跪下身,說:「回稟皇上,紀雷對南林獵場意圖謀反一事供認不諱,如今證據確鑿,昨夜大理寺通宵達旦整理供詞,今已由閣老遞呈給皇上了。花一案前後半月,三法司反覆會審,判以紀雷為首的錦衣衛兩位同知、四位指揮僉事全部斬立決。往下的鎮撫、南林獵場隨同千戶全部判了斬監候。」
「判了就好,判了就好。」李建恆說,「閣老辛苦,不宜久站,來人賜座。」
待海良宜坐下後,李建恆繼續說:「花勾結內宦與錦衣衛意圖謀反,委實可惡!潘如貴身為司禮監秉筆,貪權攬財,十惡不赦,此人不能斬監候,應該斬立決!上回閣老與朕說的話,讓朕輾轉反側,想了許久,決意從此奮發圖強。」
海良宜立刻起身,要拜。
李建恆趕忙抬手,說:「閣老坐坐坐。如今許多事情,朕都需要閣老指點,朕稱閣老一句『先生』都是應該的。以後還望諸位能齊心協力輔佐朕,有什麼話,就在這裡果敢直言。」
薛修卓意外地抬頭,面上卻沒有表露出來。他與左右諸臣一齊跪下,稱讚了一番。
李建恆興奮地示意大家起身,又說了會兒話,便要他們退下,唯獨邀了海閣老留下來一起用飯。
蕭馳野出來時,正與薛修卓一道。
薛修卓說:「不知總督與皇上說了什麼,皇上竟肯這般禮賢下士。」
「皇上年輕力壯,正是該大展拳腳的時候,即便沒有我開口,也自會這麼做。」蕭馳野說,「這些日子大理寺忙碌,延清大人辛苦了。」
「在其位謀其政,應該的。」薛修卓說著看向蕭馳野,笑說,「聽聞總督這兩日往楓山去得勤,可是有什麼好玩兒的?」
蕭馳野也笑,說:「楓山初雪乃是天下一絕,近來又出了幾隻鹿,我正尋思著打幾回來玩。你若得空,一道去看看?」
薛修卓輕輕擺手,說:「我一個文弱書生,哪裡會打獵?不要敗了總督的興緻。」
兩個人在宮門口分手,蕭馳野看他遠離,適才的笑便淡了。
晨陽候在馬車邊,等蕭馳野到了,一邊給他掀簾,一邊說:「總督,師父他老人家已經動身往闃都來了。」
蕭馳野頷首。
晨陽躊躇片刻,接著說:「在大理寺盯梢的回話,說紀雷死了。」
蕭馳野說:「怎麼死的?」
晨陽抬手比畫一下,沉聲說:「被削成人不人鬼不鬼的樣子,昨夜裡就不行了,但是薛修卓硬是讓人吊著最後一口氣,把供詞呈到了御前才讓他斷了氣。」
蕭馳野沉默地坐下身。
晨陽說:「紀雷五年前在詔獄審過沈澤川,讓風泉以『驢炙』當眾羞辱他。如今他便一報還一報,也讓紀雷成了……此人睚眥必報的性情可見一斑。總督,我們也與他有仇,如今讓他待在身邊,太危險了。」
蕭馳野轉著拇指上的骨扳指,沒回話。